样让人难过。“政治工作是一切经济工作的生命线。”这句话就用红漆刷写在官窑的黑门板上。这年头人们连肚子都吃不饱,谁还愿意再去惹另外的麻烦。有人能到崖口上来端起他们的饭碗,就是抬高了把他们当人看。
实际上耀先月儿知道这几天郭晋平家掀不开锅断顿儿了。村子里的这点事谁不知道,要是搁在早几年,听到这个信,他们肯定会慷慨地伸出援助之手,乡里乡亲的祖祖辈辈都住在一个村子里,怎么能眼看着他们一家人挨饥受饿,可是现在他们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现在是一九六零年,是困难时期,他们瓮里也没有多少粮食了。谁又能知道这场灾荒还要持续到啥时候,万一自己也接不上顿咋办,再说自己还有这么一个不能往人前去的地主成份。耀先月儿有心无力,没有敢主动接济断了顿的郭晋平,想不到他却在这时候找上门来。不用做任何猜想,耀先月儿就知道他是上来借粮食的。不管郭晋平是来干啥的,赶上吃饭的时候就应该给他端一碗饭,这是中条山上的规矩。
肚子里没食没饭饿的咕咕叫的郭晋平不做假地吃喝起来。看着蹴在炕沿底下双手捧着老瓷碗香和美味,滋滋响地喝起他们的地菜汤,耀先月儿再相互看一眼就敏感地想到接下来可能还要发生的事情。郭晋平能不做假不气地端起他们的饭碗,难道他就不会不做假不气地向他们提出要借凑一点粮食的要求。如果他真的提出来咋办?是借?还是不借?这样的问题在耀先月儿心里同时回回旋旋地转动起来。这是一对相依为命从坎坷和苦难中一步步走过来的夫妻,对一个相同的问题,他们从来就没有想出过两种办法,他们已经又想到一起去了。
郭晋平呼呼噜噜地把月儿端递过去的一碗稠稠热热的地菜汤喝完,提着空碗从炕沿下站起来,肚子里刚刚喝下去一碗热热的地菜汤,再站起来的时候,他那佝偻弯屈着的腰身就明显地挺直了许多,灰土土的脸上的愁气也风吹水洗一样所剩无几,少了愁气的脸上就显得平展了许多。郭晋平抬起手臂用不整洁的袄袖在嘴上擦抹一下,把挂在嘴边胡茬上的几滴饭粒菜丝擦抹掉,就说出一句感激的话:“你们俩和你们的爹妈一样,是一对实心善意的好人。”
耀先心里翻滚起一片热浪,多少年来,他第一次再听到人们说出这样的话。原来还在上房院里住着的时候,这样的话他常能听到,可是现在不是原来呀。
月儿美丽的脸上依旧挂满了真诚的笑容,她接过郭晋平手里的那只空碗,实心地说:“晋平哥,再给你舀一碗。”
刚喝了人家满满一碗热呼呼的地菜汤,那里还能再要一碗,现在是啥时候呀,再要就没意思咧。再说咱是来干啥的,是借凑粮食来的,不只是为了讨喝两碗稠稠的地菜汤,不能只想着自己,忘了家里那一堆半大不小的娃子。郭晋平摇摇头,把已经平展在脸上的那层由衷的感激也摇没了,然后凄凄惨惨的哀求重又出现在他那不整洁的满是皱褶的脸上。这是一张让人看了就不能忘记的痛苦哀求的脸。郭晋平把这张不能让人直视的苦脸转向耀先,再转向月儿,对两个心地善良的人说:“拴娃月儿,我知道你们和你们的爹妈一样,是实心善意的好人。原来叔在世的时候就没有少接济过我,现在又赶上这样的坏年景,我又来向你们张口求救来了。我知道现在家家的日月都不好过,可我更是没一点点法儿了,你们就借凑我一点粮食吧,将来以后,我就像忘不了你们的爹妈一样也忘不了你们的好处。”郭晋平苦哀哀地说这些话的时候浑浊的眼内就滚出一串泪珠,这串泪在他满是皱褶的脸上往下滚落时就像是爬行在沟壑间的小溪,流动的缓慢而艰难。
郭晋平苦哀哀的一席话,勾起耀先月儿深隐心中不能向外人言说的一段苦难往事,使他们想起了爹,想起了初上崖口的那段无比艰难的日子。那是一段什么样的日子呀?数九寒天冷风呼号,崖口上的敞口窑里一无所有,没有一粒米,没有一寸布,那样的日子他们是怎样熬过来的呀。饥饿比世界上任何灾难都让人更难忍受。在崖口上遭受过饥饿折磨的耀先月儿能深切地体会到此时此刻正在饥饿中挣扎的郭晋平一家人的心情。耀先和月儿的脸颊上也挂上一串擦抹不净的泪水。
耀先抹一把挂在脸上的泪,看着月儿没有说话。但是月儿已经从他那殷殷期待的目光里知道了他的心思,什么叫心有灵犀一点通?共同经历了那么多苦难和坎坷,依旧相亲相爱的人才能达到这样的境界。月儿同样也没有说话,只是用她那传神的目光回看着耀先。得到月儿无声的支持,耀先就三步并作两步,向窑根里的麦瓮走去,这麦瓮里仅存着他们家的最后一点粮食,这瓮里的麦子是他们一家三口勒紧裤腰带一点一点从牙缝里抠攒出来的。在这饥荒困难的年月里,这点粮食比金子还要贵重。耀先掀开麦瓮让郭晋平过来看这比金子还要贵重的黄灿灿的麦子。多么诱人的麦子呀,粒粒都像金豆豆。干干爽爽的麦子散发着一股幽幽的香味,吸上一口这样的香味,觉得肚子就要饱了。
郭晋平爬在瓮口上提着鼻子狠猛而幽深地抽吸着这能让人饱了肚子的香味,显得贪婪而满足,真的就和吃饱了肚子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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